我捉住了一只蟋蟀。
初见时,一抹敏捷的黑影掠过余光,我惊得转身——定睛一看:幸好,不是蟑螂!
这小家伙似乎迷了路,沿着插线板和桌角逡巡,左嗅嗅,右探探。见我惊魂甫定,久久未动,它竟明目张胆地在地面横行起来,见它这般“自来熟”,我也不再拘谨,细细打量起这位“不速之客”。
它模样甚是奇特:身形浑圆,宛如一枚巧克力色的菠萝蜜;头顶两根修长的触须尚嫌不足,尾部又缀着两根,仿佛唯恐错失这世间任何一丝微小的美意。六足如瓢虫般罗列,后两足尤为健硕有力,一看便是为随时纵跃、捕捉晚风捎来的海息而准备的。
它左摇右晃,竟溜进了床底。或许是这热带气候作祟,本该“七月在野”的它,竟在床下贪起了清凉。
这可不行!我领教过它那嘹亮的歌喉——前夜子时,它就在隔壁“驻唱”,那极具穿透力的歌声,轻而易举地驱散了我沉沉的睡意。去留由它,要唱便唱,但至少别在我床下唱。
见它又溜了出来,我瞅准时机,一手持盒,一手轻拢纸页,缓缓趋近。捻起卫生纸一角,以迅雷之势将它挑入盒中。“咔嗒”一声轻响,往日逍遥的小蟋蟀,转眼成了“瓮中之鳖”。
看着手中的“战利品”,我欣然为它拍了数张照片。它圆溜溜的眼睛,目光炯炯,扑闪扑闪地望向我,似有千言万语。我却无暇细究,兀自沉浸在捕获的喜悦里,甚至幻想着它能在斗室之中,为我即兴献唱,成为一只独特的“随身听”。
半小时过去。
一小时过去。
两小时过去。
子夜已至,它依旧沉默如金。我轻叩盒壁,它只是扬了扬触须,眨了眨眼,依旧不发一言,听着屋外如海浪般此起彼伏的虫鸣交响,我陷入了沉思。
蟋蟀,本是自然之子,为人间带来歌声。如今它被迫离群索居,囿于这清寂无声的“象牙塔”,固然无需再忧惧天敌的利爪与生存的风霜,却也失去了轻抚草叶、细嗅花香、亲吻世界的机会,当自然的风不再流经它的身体,它的歌声便随之凝滞,它的生命亦如这保护它、又禁锢它的盒子,失去了开启的可能。
不远万里来到海南,夜夜难免怀乡。耳畔父母的叮咛,眼前熟稔的景致,都化作飞机划过天际的淡淡尾迹——往昔时光,一去不返。职场迥异于校园,“洗耳恭听”不再是唯一法门,方寸桌椅亦非仅有的阵地。我不再是事件的终点闭环,而是需要编织一张疏密得宜的丝网;不再仅仅是秩序的服从者,更需在自身建立起与外界接洽的新秩序。面对陌生的环境与陌生的自己,我曾不止一次渴望逃回往昔的“盒子”,回到那个熟悉安稳的世界。然而,生活的疆域却也悄然拓宽了:饭后可倚着项目部的外廊,沐着晚风,看天上云卷云舒;或邀三两同伴,同往椰林掩映的海边小镇,观赏那些镶嵌着光怪陆离玻璃的屋舍;归途中,甚至偶遇不知何处旅居而来的螃蟹与海星……诚如这蟋蟀,“境遇虽异,本质相同”,无论是过去的我,还是当下的我,心底都涌动着歌唱的渴望。我也恍然明白,一只蟋蟀,若断绝了与自然深刻联结的脐带,便再难为人间吟唱新的旋律。
我将盒子打开,把自然界的一切还给了它。
子夜又至,虫鸣如海浪。不知今宵月色之下,可有它的一曲清音?